梦里槐花几度开（奶奶篇）

黑底白色细碎的槐花好像永远也开不到尽头，她刻印在我黑色的老织布棉褂上、床单上、圆筒条形枕套上，刻印在我儿时心底的黑色胶片上……

黑色胶片上亭亭地站着的是我的表姐。她身旁依着小时候的我。照片上的我上身穿着黑底细碎槐花的老粗布棉褂，颈后系着一只六辫儿童帽，我瞪着怯生生的大眼睛，嘟着微微向上卷起的唇角……

八九岁的男孩子还穿着一件黑底细碎槐花的老粗布棉褂，惹得同学们笑话了，那天我犟着不去上学，母亲说，家里没钱给我买新衣服，只能穿那几件奶奶亲手纺织的黑底白色细碎槐花的老土布作的棉褂。

奶奶，奶奶在哪儿？

奶奶在堂屋神柜上的相框里。她穿着一件黑底白色细碎槐花的老织布棉褂，领口扣着一只用棉布绞的扣结，她脸上嵌着慈祥的微笑，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正打量着她的孙儿。

这是奶奶唯一留给我们的一张相片。奶奶是苦了一辈子的奶奶！

苦了一辈子是因为她那个不争气的丈夫——我的爷爷!我的爷爷在家中排行老二。因为身材矮小，一次一个大姑娘偷偷地站在他身后和他比长短，被他发现了，他跳起来“啪！”“啪！”地掴了人家姑娘一记耳光。从此还得了一个“二矮子”的绰号。

“二矮子”在当时方圆几十里地是个小有“名气”的人。

爷爷会做点小生意，从城里贩烟草回乡下来卖，去大汉口一天一个来回，让那些不经常出门甚至一辈子没出过门的乡下人羡慕不已。爷爷不顾家，是个有名的赌棍，在外面打牌整天整夜不回家。又喜欢唱几句楚剧，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家庭重担几乎全落在奶奶一人身上。

爷爷的一举一动都被奶奶娘家的堂兄——人称“文明拐杖”的一个人看在眼里。一天他请爷爷去镇上爷爷常去的一个去处——四海楼用茶，爷爷真的以为是请他用茶，茶还没送到唇边，就被“文明拐杖”唰唰地搧了两记耳光。爷爷还未醒过神来，两个戴礼帽的男人上前把爷爷摁倒在地，他们把四肢朝天的爷爷抬起来重重地往地上摔……

我们村巷的西头，有一口水塘，依着村巷和塘堤的路上有几棵古槐，槐树底下有一个黑色的结着许多蜂窝的石臼。爷爷被人五花大绑了推倒在石臼旁，他的背上还系着一块石磨，等待他的命运将是连人带石磨一块被人沉在水塘里。

爷爷是当地有名的败家子。他的行径惹恼了当时的封建礼教势力。族长带着附近一班有名望的人士在宗族祠堂行毕大礼后准备对爷爷施行家族大法——当他们来到水塘边行刑时发现爷爷挣脱了棕绳逃掉了！那么结实的棕绳也能挣脱的么？#p#副标题#e#

后来有人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爷爷是我的三奶奶趁人不备割断了棕绳放走的。三奶奶是个寡妇，我爷爷曾资助过她，三奶奶和我奶奶关系一直不好，她俩终其一生没有说过一句话。究其原因并不是三奶奶救过我爷爷的性命……

爷爷逃出了家门，从此后再永远永远也没跨进过家门。

年轻的奶奶就这样作了寡妇。但她并没有因爷爷的变故而萎靡不振，她靠爷爷留下的一点家底，纺纱织线，耕种田地；她手胼足胝，含辛茹苦抚养她的四个子女。那时候的人家门前都栽着槐花树，家家户户都有织布车，农忙时下地，农闲时三三两两的村妇们邀约在一起，将绞车儿一字儿摆开，一个线绽子、两个线绽子，无数个线绽子插在一条方木的钉子上，由一个熟练的织妇牵着绽子的千丝万缕掌握好了力度，就这么来回牵着。那方木上插着的白色线绽子一个挨着一个，像槐枝上一瓣一瓣的槐花，经风一吹，那欢快劲儿，连着巴在布辊上拿着篦子梳理线子、挽绉的织妇清脆的笑声，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温暖。经过一番千条线万条线的来回穿梭织成布匹，再拿去染坊染成单一的黑底细碎槐花的图案。完工后的老织布一部份留给家里用，多余的拿去街上卖。我的奶奶尤擅长操持家务，每有积累她就用来添置田产，自己种不完的地再租给没有土地的农民种，一年下来有了盈余，就又用来置田产，渐渐地从小到大，土地达到了几十亩。农闲劳作之余，她还四处托人打听爷爷的下落。那时关于爷爷的下落传言很多，有人说爷爷投靠了……的部队，在一个姓黄的团长手下当通信兵。那个团长可威风着呢。只要是被他抓着的为日本人做过事的人，他要是望着这人冷笑，那这个人就死定了；要是望着这个人破口大骂，那这个人或许还有救——这一下爷爷可玄着呢，他由败家子一下变成了英雄！奶奶情愿相信这个传言是真的，她相信爷爷有一天打了胜仗就会回来。

1936年10月，武汉上空愁云惨雾，……和日寇进行着激烈的空战、地面战，战状胶着，惨烈异常，难民和逃兵四散着向周边农村漫延……

家乡沦陷后，村庄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一时间风吹草动，谣言四起，奶奶带着她的四个儿女夹杂在跑反的人群中，真实地体验了什么是国破家亡的苦味。我的大姑在一次跑反的路途中被日本兵吓得掉了魂，从此后疯疯颠颠，居无定所，尸骨无存；我的大姑则跟着在汉口的一个布店的学徒流浪去了后方……

抗战胜利后，我的爷爷没有回到故乡来。

我的奶奶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她纺纱织布，终年不辍，一面还继续着她的小土地经营。我的伯父在奶奶的坚持下读完了初中，父#p#副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