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景
因仲夏灼热曝出的汗水好象黏乎乎的胶水,涂满路人的全身,似结了层壳,使生命的原力变得恹恹缩缩,恨不得窃取后羿神力,一箭射瞎天上那一轮鸟红日。相较起来夜是静静的,水与月亦在暮色时显朦胧之美,此刻我漫步在嘉院的一条小路上。返,又不知从何处来;梦,寻蒿丛谁语醒的渡口。 ??太白曾月下独酌,对影成三人,悲凉的境仿佛一滴微辍的泪。我不流泪,自娱一种很简意的游戏,循着路沿,闭目随心往前走十步,美其名曰“十步景”。 ??一步,一尾金鱼击打瓷漆的水缸。水,雾一样升腾又洒落如雨般无痕迹。缸太小,便觅井,井太窄,奔流入海。是的,大海,你是深蓝的魔鬼!贝、沙滩、信天翁、低的日出是你蛊惑人类的诱饵。船是你的附庸,搁浅便搁浅,抛锚便抛锚,停泊便停泊,纵横便纵横。我由不得你摆布,上岸去,上岸去。 ??两步,我从海上来,赤裸躺在一席草地上,绵软舒适里透着一股羞涩。羞惭的意味开启了抓痒的情欲,偷食禁果前的夏娃与亚当是不会有的。那一丛搓一丛的野草呢?上帝说伊甸园不会有这低矮、吹又生的贫贱物。低矮?词里说江南草长。“吹又生”何苦拿野火烧。贫贱物?谁又知在碧色的叶背遮掩下,那一抹亭亭的疏散美。 ??我的一生独独痴爱风铃草,她平淡无奇,花冠种形,有单瓣、重瓣,若披紫衣,亦窥不见夜来香式女郎的神秘妖娆。于我于月神底,她是一点微弱的淡香,一缕苦涩的轻烟,一个拨动愁絮的铃铛,断了续,续了又断,终究抵不住马蹄的催促,连记忆的背影都急速的隐抹了。是的,我的第三步一脚踩在相思的花境里。她不美,甚至不好,我却爱煞。这情愫像极周作人笔下的小孩,尤喜状若蝴蝶、又如鸡雏的紫云英。 ??四步,依着牵牛攀附乔木,黯淡的人喻夜树不过是一个斑驳的影,最是槁木成死寂的虚无。我远不是槁木,黄连苦好过没滋味。听,夜树是大自然的音乐精灵,松的微涛,竹的拍岸,枫的零落,月桂的斧斫,逸我清听,逸我清听。 ??第五步,杂树斜坡引我径向怪异的山丘,凌乱突兀的岩石仿佛人体裂破的白骨,阴森、峥嵘、魑魅诸多词汇绕着荒冢派生一蔟蔟恶毒的花来。一阵阴风撩开毒花丛叶,隐现墓志铭上的一行血字:山是鬼的形胜。 ??横亘的山有云吻过的唇痕。我不喜欢这低矮的云,予人轻浮的印象,又中了鬼魅的毒,乌烟瘴气的,糟糕透了。那水里的云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是悠闲宁静,诗人也迷醉了?我总还嫌它有条件的约束,譬如舟的素洁与否,水的清碧与否,又认为它不过是个倒影,一朵带涟漪的水花罢了。于是我要踏出我的第六步,把天上人间所有乌黑的云变成乳白色。所谓“云淡风轻”,我踩在一片云彩上,自由遨游在蓝色的天空里,一会儿似一根白色的羽毛,一会儿如银白色的象牙塔,一会儿幻化一阵飘洒的梨花雨。 ??我没有驾着七色的云彩去娶我心爱的姑娘,我只有一朵乳白色的,乘着它,扶摇直上,去了凡人梦寐以求的天国。我的第七步竟踩出了仙境,仰望那庄严宝象的天帝,也不过比凡人多了一副雄壮的长髯。 ??主:“客居何处?” ??客:“东海之滨。” ??主:“客属何界?” ??客:“凡人。” ??主:“凡人下跪!” ??客:“不跪。” ??主:“也罢,凡人愿做孝天神犬否?佑你免受轮回之苦。” ??客:“宁落魄得自由,不摇尾屈膝做那荣华富贵狗。” ??天帝怒,使左右撵凡人下南天门,永受轮回贫病之灾祸。 ??我顺着武夷山的万年老藤条,滑落到泥尘。第八步的我像驻在水田里的一个稻草人。听着秋虫凄凄切切的鸣,念起宋玉的辞:“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心境同秋草一样衰败,也有愉悦的地方,譬如金黄满枝头的硕果,卷裤腿唱乡歌的拾穗者。这衰败与愉悦同是生命的希冀,组成一支最华丽的自然交响乐。秋主刑杀,但在商业潮涌的城里头,秋反遭汽车的鸣笛和高墙的铅色之谋杀。 ??九步,从秋无心引出刑杀,是个好题,于是便做下去。我每每从古镇的小桥流水、废屋残垣里翻出许多无头的冤魂来。有几十年的,也有几百年的,他们痛呼“还我头来”,呼的最惨烈是方孝儒的胞弟。他有首绝命诗:“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还家山。”诗不妙,有情而已,不知在一旁嘴被直割至耳的兄长听了作何反应。我是不同情的,麻木而愚昧,活像鲁迅笔下的阿Q。向吴妈求“困觉”不可得,摸小尼姑又腻味了,闹革命“假洋鬼子”又不准,于是我在彷徨贫病下胡乱画了个不工整的圆圈,稀里糊涂得被拉上杀法场。枪毙时,我分明望见一群鸭子踮着脚好象被人拉长了脖子一般,嘎嘎的发出叫声:“杀!杀!杀……” ??临死的恐惧使我的背脊渗出涔涔的冷汗来,我的最后一步因睬到碎石而向前一个踉跄,不经意触了一团绵软的物体。啪!一记清脆的耳光,然后响起一个泼辣的女音:“怎么走路的,色狼!”我不去分辩,肾已坏死,爱情也像腹死的胎儿,连尸体都被浸在酒坛里发酵。我有种涅磐的欢畅与感动,为了那记青春的耳光,我要落一滴还活着的泪。 ??我睁开眼,望见灰色的空像一层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