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

从懂事开始，就记得每年秋后，谷子已经收进了仓，本应好好歇一歇了，可印象中总有那么一两天，爸爸妈妈显得特别忙碌：将谷柜里的谷子又认认真真地一簸箕一簸箕盛出来，倒进篾箩筐，然后抬出那杆大秤，仔仔细细地称好了，方才挑出门去。

于是，我就跟在他们两个的后面，一蹦一跳地，向着老学校走去。其时，老学校的操场上，已经是满满的人群了，都排着队。在那些农人们的脚边，一筐一筐的，也都是谷子。学校走廊下，竖着一个大磅秤，旁边横着一个桌子，后面坐着两个乡干部。他们叫一个名字，等那农人答应了，口里就报出一个数字。然后那农人就俯身将脚下的两个箩筐搬到大磅秤上，称好了，那干部就在一张纸上画个勾，旁边两个村干部就将那箩筐里的谷子抬进去，倒在一个空教室里。那农人于是就挑着那副空担子回去了，接着，下一个又开始。

我曾经偷偷溜进那个倒谷子的空教室去玩过。不好玩，只是一大堆谷子，堆在一个角落里，其他的地方都空荡荡的，也不敢去扒拉那些谷子，深怕被村干部大骂一顿。

我也问过老爸，这是干嘛？

父亲说：“这是皇粮！”

一开始，我还以为“皇粮”就是黄色的粮食，心想：父亲也真好笑，谁不知道粮食是黄色的？

等到上学后，读了几年书，我才明白，此“皇粮”非彼“黄粮”。

据我爸说，“皇粮”，那是给皇上吃的，自古以来，就是由种田的收获之后，从中拿出一些来，交给皇上。为啥？因为皇上管着全天下，他要给那些官发工资，要给那些兵吃饭，所以要老百姓交“皇粮”。

我问：“可以不交吗？”

“不交？那不是造反啦！”父亲认为我这个问题实在幼稚，所以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村里也是有那么几户人家，对“皇粮”的态度并不像我爸那样是怀着十分敬重的心理的。阿三好像就是其中一个。

我至今还牢牢记得有一年阿三两兄弟和村干部打架的事，就是因为他们家不肯交皇粮，乡干部和村干部上门去催，一言不合，于是抄起扁担就要打。幸亏几个干部跑得快，阿三的扁担才没有落到人头上，而是砸在了门槛上。这件事还引来了一车穿白色警服的警察呢！

也不知是哪一年，好像是5年前吧，有一天，父亲忽然喜滋滋地对我说：“这天下就是好，越来越好了。如今，连皇粮都给我们免了，不用交了！”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了，好像是一张松散开了的皱纸。虽说有些难看，但那笑意却是真正从内心深处喷发出来的。

父亲已经老了，现在除了我们几个小的过年过节给他的“孝敬”以外，还能每月领取90块钱的生活补助了。可是，他依然还种着一块田。他说：“皇粮不用交了，田，就更不能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