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诗歌殿堂大门的钥匙(上)
——读余光中的诗(一)
平生最爱读的便是诗了,因此读了不少诗,于是也写了一些诗。在现当代诗人中,我最喜欢的要算是余光中了。总的来说他的诗耐品咂,愈读愈有味,不管从意象的提炼,意境的创设,还是从语言的新奇,结构的精巧,都与自己浓郁深挚的感情融为一体,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再读另外一些诗,意象也很精美,语言也很新奇,但读完后往往在云里,在雾里,有的甚至于摸不着头脑,或者是塑料花,木制的美人,没有生命。细思量,再读余光中的诗,感觉到一首诗最重要的是意脉,是结构,就像一个人一样,没有骨架怎么站立,没有血脉不可能生龙活虎,再新奇的语言也无从表达思想感情,只是一具插着鲜花的僵尸罢了。因此,我想从意脉结构入手,寻找打开诗歌殿堂大门的钥匙。
一、延伸与延宕
离别之愁是很多诗人写过的老题材了,也写出了很多传世的名作。但真正的诗人往往能从老题材中翻新,写出惊世的佳作来,让我们久久回味,常读常新。余光中的《别香港》就是这样一首诗:
别香港
如果离别是一把快刀
青锋一闪而过
就将我剖了吧,剖
剖成两短呼痛的断藕
一段,叫从此
一段,叫从前
断不了的一条丝在中间
就牵成渺渺的水平线
一头牵着你的山
一头牵着我的眼
一头牵着你的楼
一头牵者我的愁
余光中的不少诗,跟这首一样,像澄澈的湖水,一眼能看到底,很快就知道写的内容和表现的主题。但尺水可以兴起千丈的波澜,你一下子就被深深地感动了。
这首诗的主要意象就是:一刀,把藕切断了。它在生活中很普通,谁没有吃过藕啊。真正的诗人就是这样,能从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或景色中提炼出不平凡的东西,化平凡为神奇。一刀把藕切断,这个意象就被诗人抓住了,赋予了新的内蕴。
什么刀呢?离别刀。够奇了。有多快呢?青锋一闪而过,剖了吧,剖,就剖成了断藕,在那里兀自呼痛。奇上加奇。三个“剖”的连用,特别是中间的一个字“剖”,不仅让我们看到诗人的决心和依恋,还看到诗人内心的痛楚,而且让我们听到了“剖”的声音,眼前出现了“剖”的场面。由此可看到诗人炼字,炼句,是何等的精心,用心可谓良苦。更为神奇的是,“一段,叫从此/一段,叫从前”。按理说,写到这里,诗人可以停笔了,也是一首很不错的诗了。
可是诗人选择的意象是“藕”啊,剖断了,再干净利落,也还有丝啊,不是有藕断丝连之说吗?那该怎么往下写呢?有可能觉得无法下笔。
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诗人承接上层,接着写“断不了的一条丝在中间”,延伸,拓展,结合题目“别香港”,自然而然联想,丝“就牵成渺渺的水平线”,意脉便顺势而下,诗人一连运用四个句子排比,牵连不断啊,牵肠挂肚,不绝思念之意,极尽缠绵之情,一头是山,一头是眼,一头是楼,一头是愁,在空间的角度上拓展了前面的“一段,叫从此/一段,叫从前”,相得益彰,使诗的意境更加开阔,气象便恢弘起来了。
再看最后四个句子组成的排比,一连四个“牵”,岂能是闪过的青锋所能剖断?山牵着眼,眼牵着山;楼牵着愁,愁牵着楼。什么山,什么楼?诗人没有明指。什么愁?是离愁,具体是什么呢?诗人没有明指,读者体会吧,给以想象的空间。虽然现代诗没有严格的压韵,但在这里诗人把“山”和“眼”,“楼”和“愁”压上韵,形式上说是琅琅上口,有音韵美,在意义上实际是“山”和“眼”韵相牵,“楼”和“愁”韵也是相牵的,那绝对是割不断的,再快的青锋也不行。
再回过头来,整体看,这首短诗12行,可谓字字珠玑,力有千钧。
让这首诗成功的因素固然有很多,但真正让这首诗立起来,是诗前后两层结构上的内在延伸,是“断藕”这个主要意象在前后两层一脉相承,意脉相连。说穿了,就是诗人感情的流动,思维的流向,表现在这首诗歌文字中就成了结构的延伸,意脉的走向。
在《别香港》这首诗中,诗人沿着“藕断”这一形象延伸出“我与香港”被离别割断了,前后相承,把意境拓展的更深,呈现出悱恻缠绵而又开阔苍茫的气象。同样,在另外一些诗中,诗人也需要深化感情。不过,不同的是诗人在延伸感情和思绪时,在原来意象的基础上宕开来,又创造了新的意象,我就称它为延宕。再读余光中的另外一首短诗:
难言
四月六日,寂寞独对黄昏
半空的火霞醒目如天启
当我思念一个人有多深
那场夕烧是见证
可惜一截也裁不下来
否则就可以夹在
李商隐有情无题的诗卷
秘藏一张唯美的书签
或者扼住我难言的喉咙
充当一条惊艳的领带
令你一见就不由感动
什么缘故却说不明白
读完,就可以知道此诗是写思念一个人的。诗人撷取了三个意象:夕烧,书签,领带。按常理,这三个意象怎么能融合到一块呢?这里就再一次体现了诗人构思的精巧,想象的奇妙。
诗歌的前四句是一层意思。寂寞,又是黄昏,加上一个“独”,就为思念渲染了一个古典式的场景,黄昏独自愁啊,量一量,有多深呢?夕烧见证了。一般性的诗到这里就停止了开掘。
可诗人是余光中啊,思绪竟然想飞上九天去裁剪那夕烧。裁成什么呢?书签。夹在